鋼廠與城市如何和諧共融?
訪冶金工業規劃研究院
黨委書記、總工程師李新創
中國城市報 邢燦
鋼廠搬遷退出與否,不應過度與城市聯系在一起。正因為有城市鋼廠概念的存在,前些年一些地方對于城市鋼廠的處理方式不是太好。國外經驗最值得借鑒的部分是,應該淡化城市鋼廠的概念,不要將城市與鋼廠割裂開來,轉而把關注點放在鋼廠對城市環境質量的影響上。
在“雙碳”背景下,城市鋼廠搬遷的話題愈發受到社會關注。
今年2月,由工業和信息化部、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生態環境部聯合發布的《關于促進鋼鐵工業高質量發展的指導意見》提到,現有城市鋼廠應立足于就地改造、轉型升級,達不到超低排放要求、競爭力弱的城市鋼廠,應立足于就地壓減退出。今年全國兩會期間,有代表直言,鋼廠搬離城市是個偽命題,城市鋼廠搬遷的想法已經過時了。
鋼廠與城市關系如何?如何判斷鋼廠是否需要搬遷退城?盲目進行鋼廠搬遷又會給城市帶來哪些影響?聚焦上述熱點話題,近日,冶金工業規劃研究院黨委書記、總工程師李新創接受了中國城市報記者的專訪。
冶金工業規劃研究院黨委書記、總工程師李新創
冶金工業規劃研究院供圖
城市鋼廠并非洪水猛獸
您是怎么看待城市鋼廠搬遷退出現象?
李新創:鋼廠搬遷退出與否,除了要深度結合城市總體發展規劃,還應全面分析鋼廠綜合競爭力,不應過度與城市聯系在一起。城市鋼廠不是洪水猛獸讓人擔驚受怕,非城市鋼廠也不是免死招牌從而有恃無恐。
鋼廠搬遷退出與否,首先要搞清楚三個問題:一是鋼廠的服務對象是誰?鋼鐵是基礎原料產業,是工業發展最重要的根基,是基礎建設最重要的支撐,是經濟穩定最重要的保障,與城市建設發展密不可分。
二是鋼廠的發展要素是什么?鋼廠給人最直觀印象往往是占地大、消耗大、排放大,原燃料和產品吞吐量大。一個200萬噸級的鋼廠,年運輸量就達1000萬噸以上。沒有好的交通運輸條件,企業降本增效與競爭力提升就很難做到,這直接關乎企業的生存問題。
三是鋼廠的環保水平如何?截至2021年12月31日,全國229家鋼鐵企業6.2億噸粗鋼產能已完成或正在實施超低排放改造。首鋼遷鋼、太鋼、首鋼京唐等23家全流程和11家部分環節完成評估監測工作,按程序在中國鋼鐵工業協會網站上公示。今日鋼鐵企業早已不是“傻大黑粗”舊形象,而是綠色低碳轉型的新面貌。
搞清楚以上問題就不難發現,城市為鋼廠提供了消費市場、便利交通;鋼廠為城市職工就業、經濟發展、社會穩定,乃至人才輸出、技術研發、管理創新、循環經濟創建提供了有力保障。不管過去還是現在,甚至將來,鋼廠與城市都是互相支撐、和諧共處的親密伙伴。
城市鋼廠盲目搬遷退出
可能帶來哪些負面影響?
李新創:從鋼廠搬遷自身來看,鋼鐵行業屬于資金密集型、技術密集型、物流密集型產業,城市鋼廠搬遷面臨著來自資金、人員和物流等方面的巨大壓力。
一是鋼鐵項目投資規模大,即使建設一個300萬噸規模的中小型長流程鋼鐵企業,按照目前行業投資的平均水平測算,總投資都是百億元級別的,將對企業資金運轉造成巨大負擔,容易引發系統性金融風險。比如大連特鋼、重鋼、青鋼搬遷后,巨額財務負擔使企業長期陷入困境。最終,大連特鋼和重鋼實施了破產重整,青鋼整體劃入了中信集團。
二是鋼鐵行業生產工藝復雜,對現場生產操作、技術人員素質要求高,培養一名合格的現場人員需要一個較長的周期,而鋼廠搬遷不可避免地帶來人才的流失,將削弱企業整體競爭力。
三是鋼鐵行業屬于周期性行業,而建設鋼鐵項目又需要較長時間,對企業生存提出極大挑戰。如重鋼搬遷項目投產不久即遇到行業“寒冬”,從2011年到2016年,重鋼平均年虧損近40億元,最終走向破產重整。
從搬遷后的影響來看,主要表現在沖擊地方經濟發展、職工安置壓力大等方面。在沖擊地方經濟發展方面,有研究表明鋼鐵工業通過采購原料、半成品、能源以及對外支出服務費用等,可帶動其他經濟部門創造2.5倍的增加值。首鋼、濟鋼的遷出對企業所在的北京市石景山區、濟南市的經濟發展帶來了沖擊。在職工安置方面,搬遷時部分職工不愿遠走他鄉,要求轉崗分流,需要地方政府提供相應的就業崗位,維護社會穩定。首鋼、濟鋼搬遷過程中,北京市、濟南市政府均承擔了較重的職工安置任務。
謹防以搬代管“一刀切”
關于城市鋼廠產業布局,
您有怎樣的建議?
李新創:首先,布局優化是鋼鐵行業高質量發展的關鍵,是鋼鐵企業生存發展的根基。首要任務應做實頂層設計規劃、做好發展理念引導,比如“嚴控新增”是全行業的總體要求,不是每個區域和企業都必須“只減不增”,應堅決摒棄“一刀切”的退出和壓減產能數量,更多運用法律法規政策和市場手段,結合區域內市場需求、環境容量、能耗容量和資源保障等條件,推進發展質量提升。
其次,應深刻理解產業布局的內涵。一方面,搬遷退出不是產業布局優化的“獨木橋”,不能提到優化就是搬遷退出一條路。另一方面,產業布局優化不僅僅是區位選址的問題,還涉及工藝裝備、產業配套等內容。應做到產能布局與要素支撐同時考慮、淘汰落后與改造升級同步規劃、內部技改和搬遷新建同等要求。既立足當前發展,更瞄準未來行穩致遠,進而大幅提升全行業發展水平。
最后,應致力于構建公平競爭的市場秩序、扶優汰劣的政策導向、全產業鏈協同的發展格局。一方面嚴格執行國家政策標準和法律法規,暢通退出渠道,夯實轉型基礎,促使競爭力弱的企業“應退盡退、應退早退”;另一方面,統籌鋼鐵全產業鏈的協同發展,提升上游資源保障、鞏固中游制造水平、增強下游用戶體驗。
您曾建議制定標準條件,一企一策,
分類分批謀劃城市鋼廠出路。
這些標準條件可以涵蓋哪些方面?
李新創:城市鋼廠是否搬遷,需要詳細科學論證。從行業發展角度看,動輒幾百億元的搬遷投資會明顯增加企業資產負債率,一旦市場形勢發生變化,極易淪為“僵尸企業”。城市鋼廠應優先選擇就地改造,實現產城共融。
當前,一些地方正在著力推動特定區域的鋼鐵企業搬遷,主要包括城區鋼廠、城市周邊鋼廠、大氣污染通道城市鋼廠、沿江(湖)鋼廠等類型,各地因產業布局、城市發展、環保需求不同,執行標準也不同。建議在考慮城市鋼廠搬遷時分類施策,并重點從環保水平、與城市共融度、綜合競爭力等指標入手設定標準條件。
首先,對于能夠實現超低排放標準要求、與城市共融度高、綜合競爭力強的企業,可以不搬不限。其次,對于尚不能達到標準要求,但通過環保治理和改造提升,能夠實現與城市、社會和環境融合發展的鋼鐵企業限期改造,改造后仍達不到要求的或?;蛲?。此外,對于無法達到標準,嚴重不符合所在城市發展要求,改造難度大、競爭力較弱的城市鋼廠,實施就地退出或轉型轉產。
建立科學合理的標準體系,對于判斷城市鋼廠是否有必要搬遷至關重要。這就如同冶金工業規劃研究院支撐河北省唐山市開展的鋼鐵企業環保水平分級,針對不同水平企業實施差別化停限產,避免了“一刀切”。
城市與鋼廠不可割裂
在處理對待城市鋼廠問題方面,
國內哪些地方做得比較好?
李新創:正因為有城市鋼廠的概念存在,前些年一些地方對于城市鋼廠的處理做法都不是太好,既覺得鋼廠會影響環境,又舍不得鋼廠對經濟的拉動作用,政策反復導致一些鋼廠總在搬與不搬之間徘徊,不但耽誤了鋼廠的綠色轉型和高質量發展,也影響了環境質量改善的效果,最后導致經濟和環境“雙輸”。
隨著業內科學看待城市鋼廠的呼聲越來越高,國家提出鼓勵企業實施超低排放改造,達到環境績效A級的企業不停、不限、不搬,如唐山市的首鋼遷鋼作為國內第一家長流程A級企業,在行業內起到了示范作用,目前在邢臺市的德龍鋼鐵、太原市的太鋼等一批A級企業的示范帶頭下,社會各界逐步認識到鋼廠與城市可以和諧共處。
關于城市鋼廠,
國外可借鑒的具體經驗有哪些?
李新創:實際上,國外沒有城市鋼廠的概念,鋼廠基本上位于城市,如韓國浦項市的浦項制鐵與浦項市中心就一江之隔、日本新日鐵八幡廠距北九州市區僅1000米、德國蒂森克虜伯與居民住宅區隔路相望。因此,關于城市鋼廠,國外經驗最值得借鑒的部分是,應該淡化城市鋼廠的概念,不應將城市與鋼廠割裂開來,轉而把關注點放在鋼廠對城市環境質量的影響上,放在鋼廠生產是否會導致周邊環境質量超標上。
在具體操作上,應根據當地環境功能區劃,科學制定鋼廠所在地的環境質量標準;應建立完善的監控體系,確保監測數據真實有效;此外,必須避免雖然標準嚴格、處罰卻不痛不癢的現象。只有做到這些,才能倒逼鋼廠強化污染治理和環境管理,實現與城市的和諧共融。